“横漂”:在浙江中西部的一个小镇———横店,常年驻扎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对演艺事业有无限憧憬的人,被称为“横漂”。
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是12月的一个下午,横店清明上河图景区的开封府。一点半,阳光温暖。央视的《大槐树》剧组有一场抓难民并严刑拷打的戏。台子搭得很大。三台监视器站在“淮南王府”前的台阶上。一旁的空地上好几台囚车,还有木头的类似吊车类的东西,应该是用刑之物。台阶上,主演陆毅和李齐穿着正红色的明朝官服,四周站满穿盔甲的士兵,拿着茅。因为是拍戏间隙,这些兵全零零散散地站着或者坐着,聊天,或者发呆。有些士兵手上端着头盔,露出小平头或者三七分头,有个士兵一本正经地架了副黑框眼镜,让我很想笑。
旁边房子的台阶上,坐着休息的“难民们”,男的多女的少,老的多小的少,还有大大小小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露出衣服的一角。几个“难民”占了太阳最好的一块角落,眯起眼睛,粘长假发,凌乱,脸上有用颜料涂成的血迹,破的粗麻布衣服。刚才,他们是难民群中离镜头最近的,被绑在王府前的大柱子上,被鞭子抽打,装出痛苦表情,并嗷嗷大叫。有一个说:“那皮鞭子真狠,要不是冬天衣服穿得多,保管身上要一条条红印子。”我大惊,真抽啊?“当然了,我们又不是明星,没人心疼我们。”
他们告诉我,他们是“横漂”里的“特约”,而站在台阶上的士兵和其他的一些“难民”,是“群众演员”。他们向我解释两者的不同之处。“特约”是剧组特别邀请的,虽然和群众演员一样没有台词,只是个活背景、活道具,但镜头扫过的次数和在镜头里出现的次数要多许多,需要一些表演技能,当然了,钱也会多一些。“特约”又分“小特”、“中特”、“大特”,戏份和报酬依次升高。“大特”有时会有台词,报酬也有可能到几百甚至上千。“小特”就比群众演员好一点,几十块。而这一天的戏,“群众演员是20,我们是40。”
“横漂”是一种生活方式
这四五个人的家乡,就有江西、甘肃、河南、安徽。做“横漂”则从二个月到两年不等。早上7点出门到剧组所在的宾馆化妆,随后来片场,无聊等候的时间远远比拍戏时间多。累吗?“还行。习惯了。”苦吗?“苦,但怎么说呢,也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我们都说,苦并快乐着。”
24岁的徐常华是江西人,“漂”了八个月。原来在上海做服务员。知道《英雄》是横店拍的,喜欢拍戏,就来了。然而,每个月八百到一千的工资满足不了他的赚钱梦想,“所以准备回去了,过年回家都拿不出钱来”。
10月20日刚过来的小刘,毕业于河南艺术学院,两个月下来,他觉得没什么盼头了。旁边一位他们尊称为“张老师”的“难民”说:“学校里来的人很多,想干大事业的,来之前都有艺术理想。到了之后才知道,剧组基本上不会重视你,基本上也不可能从群众演员变成明星。有些一星期就混不下去。在的,起码都是能混下去的。”
一个叫做刘大贵的,说起自己已被采访过好几次,非常自豪。“我在《十四娘》里不是群众演员,是个角色,上演员表的。”他不放心地在我的本子上划上重点记号,是“角色”。
后来他们到领队的演员工会负责人处领出演单子,是日后的工资凭证,很多人很茫然地:“明天有戏拍吗?”
他们说:找“横漂”太容易了,横店的大街上,外地口音的,十个里九个都是“横漂”。原来我一直同他们擦身而过。我实在认不出来,当他们脱下戏服,用酒精擦去头套的胶水,套上自己的衣服。实在太普通了,棉毛衫,发旧的毛衣,专卖店里买的外套。
他们说,怀揣着梦想的“横漂”,实在太少了,或者那些梦想者早不是“横漂”了。更多的真正的“横漂”,他们还在“漂”着,是因为已经把“横漂”当作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存状态。
“横漂”之万盛街
万盛街是横店最繁华的一条路。据说老“横漂”都住万盛街,新“横漂”是在灯笼街。
两年的“横漂”“周老师”就住在万盛街边小路的农民房里。他是在片场见到的一个中年“难民”,很瘦,说一口纯正普通话,穿古装极似古人,摆起表情来又很叫人惊艳。他说自己有明星名字,“周慧敏的周,周慧敏的敏”,但他这个年龄,已经没有什么明星梦了,只想安稳度日。
他是甘肃人,原来当过兵,在文工团,表演的大都是小品之类的文艺节目。然后退伍进剧团,给大小公司做演出。后来下海做生意。还是喜欢演戏,知道横店有个影视城,就过来看看,一看就看了两年。到了就得加入横店演员工会,入了会办了证件进出景区才不用门票,工会会帮你介绍工作机会,也拿提成,比如群众演员原来的报酬是30,它拿10块。
“我现在算比较稳定的特约。属于中等上走。报酬一般一次有一百来块。好的时候有几百。”能当上“特约”是很叫人羡慕的。要知道群众演员是一天八小时内是20块,包中饭。超过八小时是每加一小时5块。做了“特约”,一般就不会再去当群众演员了。这是降格的事情。而从群众演员变“特约”的这段是最难熬的。“特约”新人机会不多,群众演员至少每天有戏拍,有20块钱填肚子。但就是怕剧组找你,在群演脱不开身,会给剧组留坏印象。只能硬撑着。熬过这段,和剧组熟了,自然就会想到你这个“特约”熟面孔,生意也就来了。
农民房的楼梯,没有栏杆。他租了五楼的一个房间,100块钱一个月。“原先这一楼全是横漂,现在走光了,只剩我一个。”
“横漂”之三类人
10平米左右的房间。一张床。一个18寸电视机。一盏白炽灯。墙上贴满海报,韩剧《豪杰春香》、《异度空间》什么的。老周说他是想让白墙壁不那么单调。无数镜子,大大小小五块,大多为离开的老横漂相赠。“房间小,镜子可以扩大空间。另外也经常对着镜子练练表演。”
门前的小桌子上,有小电饭煲和油盐酱醋,平时煮个水饺、下点面条。很显眼的一瓶药用酒精,因为在片场,妆通常都是卸不干净的,回家继续用酒精清洁。
小收音机是刚到横店的时候买的,除了拍戏,生活其实甚为无聊。有了电视机以后,每天晚上就是看看电视剧。以前看电视是看剧情,现在是看里头的表演和站位。有时候去看场免费电影,打打台球,就是拍戏之外所有的娱乐。
也看书,都是关于表演类的。“横店没什么文化气息,没图书馆,大的书店也没有,这种表演类的书很难找,我们都是传阅来看的。”
几乎没有朋友。“拍戏时认识的也有谈得来的,但很少交心,或者谈及家里的事。所以也挺孤独的。大家碰到也只是说些你今天拍了什么,明天要拍什么,哪些剧组拍完了,哪些又要来了。”“年轻人会去网吧上上网,打打游戏。”
48岁的老周说别人都劝他找个女朋友。很早离婚,儿子跟了妈妈,基本上无牵无挂。“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要离开这里,可能稳定下来会考虑以后的生活。”
“我不喜欢横店。只是觉得在这里工作,至少还能过下去,也还算开心。消费也不高。感觉上也比较平等。不像在北京上海,外地来漂的总是有点被人看不起。”
老周的目标,是他很羡慕的一个“刘老师”,演话剧出身,现在是“大特约”,每次都有几百上千的报酬,一个月下来能有三五万。
房间的墙壁上,还挂着好几个不同样子的红皮包,女式的。老周说都是走的几个“横漂”女孩子留下的。“她们要扔掉,我说怪可惜的,都很新,就挂在墙上当摆设也好,有点家的感觉。”
聊天时走进来很年轻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夫妻。男的是哈尔滨人,女的是山西人,男的原来是“横漂”,做到“特约”了,觉得实在没有盼头,现在到一个店打工。“你看不出来吧,那个小伙子已经29了,他们俩在北京打工时认识的,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现在孩子扔在哈尔滨呢。小伙子长得不错,一直想混出点名堂来。女的?女的没演戏。过来‘横漂’的男的绝对不会让自己老婆去演戏的,怕被拐走。”
老周又说,“横漂”族里,女的是很少的。他给我看两年来的很多照片。很多姑娘来了又走了,没有适合她们的角色。横店,拍的大都是古装戏。女的除了丫头,也就没什么了。
“在横店,有三种人。一种是混的,只要能吃饱就满足,干啥都行。第二种,一切为了艺术的理想主义者,遭受的打击也是最大的,一般待几天就走了,现实和理想相差太大。第三种,正正经经在这里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