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罕/文
小时候,最喜欢听隔壁老爷爷慢悠悠讲聊斋故事。他讲故事有特点,把书里情节重新穿插编排,按自家路数随性讲来,开头似乎总是:“从前有个书生——”
渐渐地,“书生”一词在我心里幻化成一个年少英俊、心地善良、背着书箧四处游历的形象,而且总会机缘巧合撞上或诡异或惊险或浪漫的事。
现在再来看“书生”二字,有了更多的想法:是以书为生的人,还是为书而生的人?或者两者都是?这一类“稀有动物”为书痴,为书狂,为书不惜口袋光,为书甘受他人笑,为书哪怕奔波忙。这样的人,是最傻的人,也是最幸福的人,因为他们有响当当亮铮铮明晃晃的真性情在。
莫看书生多是嶙峋瘦骨,弱不禁风,但只要有书的蛊惑,什么事不敢为?手里新得到一本高鼻深目的老美汤姆·拉伯的“游戏之作”——《嗜书瘾君子》,他对书的行径可以用“恶劣”、“不择手段”来形容。
虽然不知作者是何方神圣,但是绝不妨碍你在一瞬间被他疯狂的举动所吓倒:疯狂地反复寻找、购买;贪婪地收集;不计任何代价地占有;充满病态意味的鉴赏。整个人就像上紧了发条的自鸣钟,时辰一到,鼓乐齐作,嘡嘡嗒嗒的声响立刻淹没一切。
最能引我入胜的,是《伪瘾君子》和《梦幻书店》两个章节。尤其是前一篇,煞有介事地教人们如何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与众不同的“君子”,列出的几条窍门令人捧腹:从书架上精装本平装本的映衬,到人为把新书做旧造成频频翻阅的假象;从书架上小饰品的摆放,到每一本书里书签的次序,不厌其烦。其目的是“要让其他人信服你学富五车颇费一番工夫”。
不禁想起鲁迅先生半认真半戏谑地叫人读《四库提要辨证》,说是可以装扮成“无书不读,高深莫测”的博学硕士来。
作者甚至列出一张“狗屁不通词汇速查表”,供伪人士“灵活选用”,这些词汇不管怎么拼,怎么凑,保证可以让你说出的整句话维持前后一贯的言不及义,而且每个“狗屁不通词汇”绝对能深深打进每个嗜书者的心坎儿里。这张妙趣横生的表格上,三横九纵,每一列的词汇都可以横向自由搭配,创造出一大堆看似深刻艰涩,实则狗屁不通的句子,作者随手举例造出了一组搭配,“中产阶级后设语言的胡言乱语”。
读到这些把怒骂寄托在嬉笑外表上的句子,还能仅仅把这书当成游戏之作么?
末了,想说说陈建铭的译笔。之前曾欢天喜地拜读了陈先生译的《查令十字街84号》和《藏书之爱》,前者的幽悠宛转与后者的恣肆汪洋相映成趣。陈先生曾供职于台湾大名鼎鼎的诚品书店,自身也是一“嗜书瘾君子”,对此中甘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了这样的心领神会,译起书来果然是相视一笑,莫逆于心。再者,译文不求刻意的直达,而转于细心布局与着力描摹,直到译文浸润了原作那股浓郁的书香,文中多用传统中文的俗字谐语插科打诨,成就“滑稽亦自伟”的境界。很有些像杨绛先生译的塞万提斯,不求句句对应,但能浑然一体,彼此不离不弃。读到这样的文字真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想每个读到这本《嗜书瘾君子》的书痴们,或多或少都会经历三种境界:“仰天大笑出门去,同是天涯沦落人”,此第一境;“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此第二境;“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此第三境。既然这世上从古到今有这么些翩翩或者不那么翩翩的“瘾君子”们四处游荡,那么再多一个我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