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每出一本作品,都是轰轰烈烈的。去年一部《风雅颂》,被人说是“影射北大”、“诋毁知识分子”,今年的散文作《我与父辈》,又是万人签名联合推荐,读过的人无不泪流满面。
电话专访阎连科时,他已经结束全国的高校演讲回到北京。他的普通话夹杂着浓重的河南口音。他的声音带有一种安静的舒适和稳妥,让人觉得他正享受这一场聊天。
间隔地,背景音里有响亮的狗叫。“对……是狗叫……”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只京巴,一只泰迪。京巴有11岁了,按照人的年纪算也有八九十岁了。我总告诉自己得好好照顾它,老想着让它活久点,我也要活久点。我有时候很荒唐的,总是有这种很孩子气的想法……”
这个时候,总是写着惨烈、悲苦、绝望文字的“中国最受争议的作家”阎连科,荡漾开来一丝未曾捕捉过的温情与可爱。
《我与父辈》:找到了丢失忘记的情感与真诚
在《我与父辈》中,阎连科从自己的童年时代写起,讲述了生活在河南农村的父亲、大伯和四叔平淡而动人的一生,也描述了自己艰难的成长历程。
十年前,阎连科便打算写这样一部作品,但真正促使他创作的,是两年前四叔的去世。那时,在老家河南农村,阎连科守在灵棚里,惊冷地意识到,父亲这一辈,除了一个堂叔还健在,都丢下了这个世界,丢下了晚辈们,走了。
深夜,极度的宁静里,没有睡着的一个妹妹去换将燃尽的香,同他说:“连科哥,你写了那么多的书,为什么不写写我们家里的事情呢?”他突然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写作感到了歉疚与不安,必须为父辈和老家的兄弟姐妹、侄男甥女写点什么了。
“写这本书经常会让我泪流满面,总是需要不断地洗把脸再写,它从狂想回到了最为真实的现实感受,这种真实体现在日常细琐中,是一种来自灵魂的感动。”
这本散文,和阎连科之前的作品风格完全不同。以前《受活》、《坚硬如水》里的阎连科,是怪诞奇崛的,而《我与父辈》,这样纯朴而温暖,叫人落泪。辗转各大学校演讲时,阎连科遇到无数来讲述读后感的读者。“复旦附中有一个女孩,含着泪说,我看了,我以前对父母很差,以后不会这样了。她话没说完就掉泪了。我觉得写这本书非常值得,那么多人喜欢,不是说写得好,而是作品中的爱、温情和善良,找到了大家丢失了忘记了的情感与真诚,面对父辈没有表达过或没有意识到的一种内疚心。”
最大的追求就是不要追求
阎连科用“所有作品中的一颗钻石”来表明《我与父辈》于他的特殊意义。
“我说这本散文是情感的钻石,不是说我之前的作品不注重情感,小说里的情感是和人物的情感,而在这里,情感是特别直接的,是有血缘关系的。”
在《我与父辈》中,他抛弃了之前写作中对结构、语言的一贯讲究,“最大的追求就是不要追求,舍弃一切人为的东西”,回归到朴实与真诚。阎连科说,《我与父辈》是他所有作品中描写最为世俗的一本,这种生活世俗,在他最初的《耙耧山脉》里有,但之后的《日光流年》、《风雅颂》中,这种世俗没有了。
“一切伟大的作品的根基都扎在世俗中,但世俗并不等于伟大和有灵魂。写作要从世俗写进灵魂,写进作家的灵魂、人物的灵魂。最初的那些世俗,我不知道怎么让它回到灵魂中去,但今天我至少明白了世俗与灵魂的关系,打通了两者之间的通道,听起来有点玄,但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写作这部散文也对他的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对小说技巧的探索不会改变,但内容上肯定会有变化,对爱的理解、世俗的理解都更深刻了。”
至少要对有血缘关系的人好
“父亲影响我最大的地方,是要与人为善。父辈身上那种委屈求全的品质,看上去可能有点窝囊,却让我一生感动。我身上有各种毛病,但因为从父亲身上学到了这种品质,做起事情会很有原则。父亲教会我如何做一个男人,身为一个男人应该做什么,现在我对我儿子的要求也是这样。”
阎连科说,这本书,更多的是给儿子看的。“我写完就发了他的邮箱。他看了,给我回了一封信,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看完了,掉泪了。我想他不是简单地感动流泪,这种感情很难表达。以前我们有聊过这些,但没有这么具体,我想让他知道,通过这一条血管他是可以回去的。”阎连科有一个二十四岁的儿子,说起对孩子的教育,他说,很多和长辈是一脉相承的,宽容,并希望他能得到一样多的爱和温情。“他很多地方是让我放心的。比如每年春节暑假他都会回老家,虽然有时候我知道他不想回,他会给比他小的孩子十几二十块钱,在奶奶枕头下压个500块。我对他说,你至少要对血缘关系的人好,这是第一波的涟漪,第一围的人。如果对这些人都不好,别的都别谈了,这是做人最起码的。你对朋友多么两肋插刀是另外一回事,那些是义气,和爱与善良没有关系。”
“再比如说谈朋友,我对他说,不要求你从一而终,这不大可能,但你不能辜负别人,人家对不起你可以,你不能对不起别人,不能朝三暮四。他守得住底,我觉得这个很不容易。”
写作能缓解我的焦虑
阎连科现在常年居住在北京,一年年过去却觉得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没有归属感,而耙耧山脉的老家也回不去了,物景已非。
“对我来说,这种归属感的问题没法解决了,也许只能把文学当成家吧。把焦虑不安写出来,才能得到平静。”
“我最初的写作,是目的性很明确的,就是逃离农村。我一直觉得有方向的写作是很重要的。渴望成名成家,解决了功利心。很多作家比如巴尔扎克,他就是为名利写作,也写得很好。我经过了很多事情,把名利都看淡了,但也并不是说没有。当写作进入生命,直接的就是缓解许多的焦虑,现实的焦虑,具体的人带来的焦虑,死亡、权利、农村很多问题的焦虑,这种焦虑是来自生命本身的,没法赶走。现在我的写作不是特别有方向,也没有这么明确,只是每次写作,都在缓解我的焦虑。”
欣赏韩寒的坦诚
阎连科至今,还是只用笔写作。“手写。每天早上8到10点,写上两千字左右。”他笑说自己不是排斥电脑,而是打字实在慢,而且老会打错。
“写的时间长了,有点职业性。从不会说一泻千里,也不会写不出来,挤牙膏、写不顺我从来没有过。我颈椎、腰椎都不好,经常是因为身体原因停下来。对我来说,长篇、中篇的第一页最难,掌握什么语调、什么语言要决定了才下笔。情绪好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特别得意,张扬,有才华。我通常让它匀速地流动。”
现在,阎连科刻意让自己的写作速度慢下来,一年写上十万字,“太快了读者都受不了,虽然作品好坏和写作速度快慢没有一点关系”。他说,每天最愉快的时候就是两个小时写完,正好可以看后半场的NBA。“最好是写长篇的时候也是NBA开始的时候,我自己倒没什么体育爱好。下午和朋友聊聊天,而且我乱糟糟的事情特别多,要处理。”
他还养了两只狗,“住在你家,就是你家的一部分,你不去找它,它也要来招惹你,把你叫醒啊,找你说话。”
最近他迷上了胡兰成的散文,“他的语言非常好。我是最看重语言的,特别崇敬语言,小说语言不好,你就没法看下去。好的语言是最具个性的,你的就是你的,最为独特。小说的独特最先是在语言上得以体现的。”
对于年轻的一辈作家,他特别欣赏韩寒。“他做人的态度很好,我也要向他学习。他对社会的认识,对现实问题坦诚的态度,不遮遮掩掩躲躲闪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坦坦荡荡是我们这一代人缺少的。他的这种诚实的态度,对很多事情一针见血的看法。我们都说要学习圆滑,学习城府,从来没有说你要学习诚恳,都教孩子要学聪明一点,会为人处事一点。其实我们最需要的,是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