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言语》节选
谢晋 电影创作六十年
当您决定走上电影这条路的时候,您家里并不赞成。您能不能谈谈从戏剧转到电影的经过,以及您家里的反应?
最早我家里那五百本书里,有本爱迪生(Thomas Edison)的传记。我从小就想做个发明家,父亲非常高兴,说这个孩子将来有出息。后来我看过两部爱迪生的传记电影,一部是米基·鲁尼(Mickey Rooney)的《小爱迪生》(Young Tom Edison),演童年的爱迪生,另一部是《伟人,爱迪生》(Edison the Man),史宾塞·屈赛(Spencer Tracy)演成年的爱迪生。都是我年纪很小的时候看的,对我影响很大。
后来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我接受抗战时的教育。所有的歌唱队、戏剧队,都宣传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当时所有的年轻人都非常激动。中学时代我就开始演话剧。我们中学里就有剧团,演独幕剧,很多都是老师编的戏。大学我念了中国唯一一个戏剧学校,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这时学校已经从南京搬到四川重庆了。抗战八年,我在四川就待了六年,我的夫人也是四川人,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我们学校有当时全中国最好的老师,我最尊敬的老师包括洪深(1894—1955),他是美国哈佛大学贝克教授(George Pierce Baker, 1866—1935)的学生。我另外一个老师是张骏祥(1910— ),后来当了上海电影局局长,他是耶鲁大学毕业的。还有黄佐临(1906—1994),他的女儿是知名的第五代导演黄蜀芹。他是英国剑桥大学毕业的,所以我们受到的很多教导都是西方的。还有一位是焦菊隐先生(1905—1975),是舞台剧《茶馆》的导演,他是巴黎大学毕业的。我们的莎士比亚是曹禺(1910—1996)老师教的,《雷雨》的作者,他是教务主任,他最脍炙人口的《北京人》就是在我们学校写的。曹禺给我们上剧本课,介绍了易卜生(Henry J. Ibsen)、莎士比亚、奥尼尔(Eugene O’Neill)、契诃夫(Anton Chekov)等俄国、美国、英国的剧作家。我们毕业的时候演了很多易卜生和莎士比亚,还有曹禺先生的《日出》、《雷雨》。这些扎实的训练对我后来导戏、刻画角色性格帮助很大。这些中国最好的艺术家、戏剧家,都在我们学校讲课,可以说我吸收的戏剧知识都是当时国家最好的戏剧家传授的,前后有五年的时间。所以为什么我的电影故事性、戏剧性比较强,跟一般美国电影不完全一样,原因就是我是学戏剧的。
早几年我父亲在香港工作,地位很好,也比较有钱,不过我没有留在香港,选择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我父亲因此觉得很失望,因为在过去,解放以前的社会,中国还是个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非常看不起演戏的。在我们学校,一个班才十几个人。我跟陈凯歌的爸爸是同一届的,我们1941年考上学校,一起念书,陈凯歌现在还叫我“叔叔”。当时念的人非常少,因为这个工作在过去的社会被人轻视、被人瞧不起。很多人问我,照理讲应该留在香港,生活蛮好的啊,但我的决心很大,我要往最艰苦的地方去。我在那里三年,非常艰苦,饭都吃不饱,但是我们的学术风气很浓厚。
您盼望观众从您的电影里得到些什么?
不论是在中国还是美国,文学一直有两派,一派审美的,一派审丑的。描绘丑陋的也可以教育人,就像《钦差大臣》(The Government Inspector)的作者果戈理(Nikolai Gogol)。我一般是审美派的,希望留下很好的东西,让观众永远记得。我在美国做过几次演讲。我说美国每年拍的几百部电影中,如果有一半像《音乐之声》(The Sound of Music, 1965)、《魂断蓝桥》(Waterloo Bridge, 1940)、《居里夫人》(Madame Curie, 1943)或《北非谍影》(Casablanca, 1942),也许,我说也许,九一一事件就不会发生。如果美国的人文意识在美国更为健全,也许宗教的问题、种族仇恨的问题可以解决,九一一事件就不会发生。如果《音乐之声》这样的片子可以帮助陶冶人性,而不是那些枪战、暴力的电影占美国票房的百分之八十,我想世界会更美好一点。
我总希望给观众很美好的电影,中国的观众喜欢我的电影是因为他们能懂。我一直希望贡献最美好的东西,因为中国人已经生活得太苦了,我一生的志业都希望经由我的电影、我的电影里美好的东西,给予他们一些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