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也这么认为:一个大作家之所以被誉为大作家,他首先是“物质”的,也就是书架上有那么署名相同的一摞厚厚的著作。它们相当的体积不容我们不使用“巨著”来加以形容。搬动它们是件苦力活;而阅读、喜爱以至研究它们有如工程,旷日持久。事实就是这样,大作家们总是以一大排纸质书籍的视觉形象来直接震撼人心。当然,这一沉重的物质存在,或使人敬而远之,或使人倍感亲切。伊塔诺·卡尔维诺就是这样一位“大作家”。
卡尔维诺对中国读者来说并不陌生,我最早读到他是源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本译作。九十年代,他曾因出现于王小波的“师承名单”而再度被热情提及。之后,卡尔维诺的遭遇和大多数经典著作是类似的,即排列于书架之上,使用纸张的黄脆和灰尘来强化其“经典”形象了。鉴此,我们似乎能够发现一点中国人的阅读习惯,即当某本书或某个人被译介而来之初,国人趋之若骛、争相购阅,此风一过,回归冷清。与其说这些来自西方的文学巨匠们影响了中国,不如说他们只是巧妙地形成了中国的阅读时尚,构成一个时代的文化景观。这确实颇为“幽默”。上述所谓“旷日持久”也往往仅局限于极少数真诚的热爱者。当风潮已过,那个当年有如明星的文学巨匠的姓名、著作和其他,我们只能在专业人士的口中间或听到,被引用被谈论,从而证明谈论者的“博闻强记”和文学修养,此外别无他用。或许可以这样说,这些文学巨匠们的价值与各领风骚一两年的流行歌手并无本质区别。昆德拉是,杜拉斯是,博尔赫斯是,卡尔维诺亦然。当然,这也无可厚非。从热闹的公众场合和耀眼的镁光灯下最终抽身而出,可谓是文学艺术的“宿命”,它们无法取代太阳普照全球,但却在深夜的枕侧案头照亮了忠诚者的思想,仅如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文学巨匠们似乎早已料到,他们不可能让全世界的读者来长久地选择他们,而只能被心灵对应者作为终生选择。
文学艺术在卡尔维诺那里似乎仅是手段,是他的一柄得力的劳动工具,以此挖掘出一条通幽曲径,或是通往光明万丈的真理天堂,或是探寻幽暗真切的人性地狱。而此一过程,即这条曲折的小径本身,它的直接和迂回,它的走向和形状,便在努力之中具备了智慧的力量和“思维的乐趣”(王小波语)。
乐趣,或趣味,确实是卡尔维诺文字的一个极大特点。对读者而言它可能显得尤其重要,它是我们进入卡尔维诺文学世界的一具便携式阶梯,可以随时随地打开它,然后攀栖于卡尔维诺那棵枝繁叶茂的树上并像那位可爱而又偏执的男爵那样拒不落地。事实正是如此,那些让我们敬而远之的许多大师往往正是文字缺乏卡尔维诺的趣味而让我们 “不忍卒读”。据说迄今没有一个中国读者敢于站出来扬言自己通读过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遑论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和巴尔扎克整部《人间喜剧》了。我想说明的只是,卡尔维诺作为一种选择,他那轻巧、活泼、灵动的语言方式,可以使我们毫无障碍并津津有味地抵达作品内部和思想深处。我们在阅读中,似乎可以感受到那个已死于1985年的意大利文学大师在文字背后充满睿智的微笑——他那上扬的嘴角如此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