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在《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里,读到了陈丹燕笔下的上海,不同于张爱玲的华美和苍凉,也不同于王安忆的充满市井和油烟味,这是一种温软和绵长感,似一个局外人冷眼在看,但时不时迸出惊喜来。
十年后,陈丹燕的新书《外滩 影像与传奇》出版,她用了六年时间,来写一本外滩的书,它的影像,它的传奇。
刚从北极回来的陈丹燕接受了记者的专访,她说,现在还来不及想在北极的感受。电话那头的陈丹燕讲着温软的普通话,一不留神,几个上海话词语就滑了进来,而她下意识地用“街区”这个词偷偷地透露了长年外国旅行对她的影响。
外滩 似幻似真的地方
陈丹燕这样形容上海:这是一个矛盾重重错综复杂的城市,一个肮脏而无辜、斤斤计较而不设防、毫无清规戒律却又等级分明的欧亚混血儿,一个充满传奇而又非常宿命的、充满成功和死亡诱惑的巨大战场,我能说它是个伟大的地方。它之所以伟大,却不是因为以上的宏大,而是因为它从无数条喧嚣的街道,忙碌的大厦和闪烁的霓虹深处散发的哀伤。正是这种哀伤,综合了大街小巷ART DECO闪闪发光的乐观和炫耀,综合了市民中坚忍不拔的市井计较,综合了通商口岸的暴发的肤浅与嚣张。
陈丹燕的声音是少女般的清亮,她对着话筒讲述她眼中的外滩,四岁跟随父母从北京来到上海,在这里上学、恋爱、生子,始终带着局外人的心态来观察和书写这个城市。
《城市假日》:这本书的文体很奇怪,前后是小说,中间又杂糅了很多其他形式,是自然为之,还是因为外滩或者说上海本来就是一个融合度很高的地方,所以用了这种方式?
陈丹燕:两种因素都有。外滩的历史是没有历史书的,它有很多掌故,但不是像历史教科书那样有严密的论述,所以我觉得有些地方用虚构体来写比较自如,这不像一个人的传记,或者一整个事件的描述,是有根有据的。这和整个上海的历史也有一些关系,它的历史是不自然发生的,不像西安啊北京啊有历史传统,顺着传统往下走。上海的历史有一点戏剧性在里面,因为鸦片战争被迫开埠,飞快发展,很快进入工业社会。戏剧化的部分跟虚构的文体更合适。
之前我写过一遍完全纪实体的,不好看。看上去太实了,太真了,太拘泥了,感觉外滩遗留下的很多传说和它很戏剧性的变化被束缚住了。这不是我想要表现的一种东西。后来又写了一遍。所以现在文体就会变得有一点奇怪,四处都不着边,看上去有一点似幻似真的感受。这种感受其实也就是我自己做外滩访问的时候自己的感受。一个人当着面告诉你他在外滩的生活,但是我的感受是似幻似真的,包括居民讲的那些生活也不像非常自然的日常生活,我觉得蛮有意思的。
外滩代表了你,但你并没有拥有它
《城市假日》:还记得第一次去外滩的情形吗?
陈丹燕:其实书的第一章,那个去外滩的小女孩就是我自己。我四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外滩18号,他在这里工作。遇到的波兰朋友拉拉小姐,这些人物都是真的。最后一章的事件也是真的,有时候用第三者的角度来写可以冲淡一种紧张。
《城市假日》:用了六年时间完成这本书,现在去外滩感觉会有不一样吗?
陈丹燕:那天我去浦东作演讲,经过外滩。我也没有大家想的思绪万千的,就觉得这个地方是我很熟悉的地方。而没有写这个书的时候,这是我很不熟悉的地方。因为上海人不住在那里附近不大去外滩的,不像游客一定要去看一看。我没有写书的时候是不大去那里的,现在不再为书工作了,也没有理由再过去转一圈。就是觉得这个地方我很熟悉,有谁想要问这里边的什么事情我也很想告诉别人,但也不是说看到它就像回家一样。
《城市假日》:会不会觉得越来越冷漠和物质?
陈丹燕:一直也没觉得它亲切过,呵呵。它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很物质性的地方,和日常生活是不接近的,大家不能生活在这样强物欲的地方。我去了外滩那么多次,但是我从来没有在外滩的奢侈品店里买过任何一件东西,感觉这不是属于我的地方。大部分上海人,他们的感觉也和我感觉一样。外滩是上海的,但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是疏远的。
上次我们讨论它到底跟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想它在精神上影响上海市民性格,它表现出来的物质主义对上海城市性格里的物质性是有渊源影响的。它很能代表上海的一些特点,商业的、物质的,也是扩张的,也是有野心的。
你不能够说它不代表你,但你并没有拥有它。这对上海来讲,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关系。
我很遗憾它还有那么强的物质性
《城市假日》:它有影响你吗?
陈丹燕:外滩对世界的渴望,它必须向全世界开放,才能形成这样一条天际线。这一点是影响我的,这大概就是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去旅行的原因。我很希望了解跟中国不同的文化,深入认识欧洲,这可能跟外滩的开放性是有某一种联系的。
但是我不喜欢它的物质性,我始终很遗憾的就是它现在还有这么强的物质性,我的生活不是这样子的。
外滩重新改造以后,表现出这么强的物质性,一开始我是非常失望的。我也问过自己为这样的地方工作值不值得。后来我觉得我是在写一个真实的地方,并不是我的理想国。如果我在描写一个真实的地方,那我不能对它的缺点视而不见,我也不可以粉饰。如果我能指出它的缺点,而且还愿意为它工作,这是一种接受的态度。
《城市假日》:您说用了生命中最好的十年写了外滩……
陈丹燕:我刚开始写外滩的时候,这本书其实是外滩的第一章,第二章是外滩公园,第三章和平饭店。后来发现怎么第一章越写越写不清楚,里面事情越来越多,就变成了一本书。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是要花费自己很多年的事情。这十年可以说是我创作生命最旺盛的时候,也比较成熟。现在也觉得好的。这个地方有足够的厚度让我可以挖掘下去,有足够的东西让我发现和表达。
上海有时候有点亢奋
《城市假日》:写了那么多年上海,您对上海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陈丹燕:它是我一生中住得最多的地方,有我的朋友,很多街区有我成长的回忆。这跟狗闻树底下的感受很像的。并不是说你觉得你拥有这个地方,但是我拥有很小的一点点,比如我拥有树下我的气味。上海是一个太大的都市,我不可能对整个上海都了如执掌,有些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在我有限的熟悉的地方,有我中学的同学、幼儿园同学,有我的父母,我的孩子出生在这个城市,所以有那种可以说比较浅的从属感吧。但对整个上海,我没有故乡感,可能生活在这么大的地方,很难有故乡感。
《城市假日》:那比如当您在欧洲转了一圈回来……
陈丹燕:那个时候我反而是,从上海到欧洲,在德国法兰克福下降的时候,那个时候归属感很强烈。我也觉得很奇怪,我也不懂德文的,但是我就知道朋友在飞机场等我了,我知道车下来以后几号公路上去,树两边的情景,然后我会遇见什么,我会吃到什么,那个时候就好像有那么一种归属感。
我北极回来那么累,35个小时才到家里。到了虹桥机场,知道我们家有床等着我,有做好的饭等着我,但是我没有一种放下一颗心来的感觉,你得接着奋斗,排队等出租车,哈哈,没有那种安顿,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但是上海还是比欧洲有意思的地方,对一个作家来讲。
在欧洲,到书店去,在咖啡馆写东西,到图书馆看书,或者是自己回来做饭吃,好像就是非常自然,而且不像上海这样澎湃着很多野心。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那种安顿和守本分,使我比较能够安心下来。
而这里很多人好像就怕失去机会,那个时候我会觉得很紧张的。好像每个人都要扑过去抓什么东西,让你觉得要退到一边去吧,要不然我挡着你的路了,我老是会有这种感受,而且这种感受老是让人不太舒服。这个地方有时候有点亢奋。
《城市假日》:您是如何平衡旅行和写作的?
陈丹燕:写了一个太累的东西,我就会希望这个时候能够去一个没有什么熟人的地方,最好语言不要很通,半通不通的,一个人,这样可以有时间让自己安静下来。
旅行的时候我也会画点小画,看看我要看的东西,有时候会写一点笔记。
我其实不大喜欢和别人一起旅行的,如果一直有人跟在我旁边我会蛮烦的。但我女儿小的时候我会带着她一起旅行,小孩子的话也会很快离开家的,我希望教她怎么旅行。等她会了我想她也不希望和我一起旅行的,她也希望一个人旅行的,我是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