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份的《百家讲坛》有了点不同,听腻了帝王将相、皇宫秘闻,来自浙大中文系的副教授段怀清讲起了我们都再熟悉不过的四大民间传说——《梁祝》、《白蛇传》、《孟姜女》和《牛郎织女》。六月份试播的《白蛇传》,反响好得出奇,破了近半年来《百家讲坛》的收视纪录。
当很多人津津乐道“段怀清版”的四大民间传说时,他却说:我讲的这个东西,不建议给小孩子听……
这又是为什么?
从张爱玲到四大民间故事
刚给学生讲完现当代文学的段怀清站在浙大西溪校区门口,深色夹克和牛仔裤,脸上总有笑容,不说话的时候就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这也许也是他有好观众缘的原因之一。
去年十一月,《百家讲坛》栏目组来杭州寻觅主讲人,找到段怀清。彼时正值《色,戒》热播,段怀清的专业研究方向又正好和张爱玲有关,就聊了聊。栏目组马上敲定了这个新主讲人。
原本是主讲张爱玲,后来因为题材的种种原因,节目组希望能推别的选题。
“听众有兴趣,又不是完全不知道。知道一点点,但又不知其所以然,希望主讲人有更全面的了解。‘就熟说生’,这样的要求。”段怀清为找选题费了很大心思,后来他想,之前的《百家讲坛》大部分的内容集中在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是精英知识分子,一定程度上把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模式化、片面化、窄化了。“我有个想法,传统文化还有一部分被我们忽略了,那就是民间文化,像神话故事、传说、民谣,事实上我们每个人读书识字之前,我们对世界、对生活的第一次文学接触就是民间文学。可偏偏现在我们讲传统文化的时候把这方面忽略掉了,觉得它不入流。”
“我对重讲一遍这些我们听过无数遍的故事,是有兴趣的,在重讲故事中,一方面是重温我们的童年记忆,另一方面是希望对现在的孩子们有一点启发。”
段怀清版的民间传说
中国的四大民间传说,我们从小到大也听到过不少版本,那么段怀清讲的,会是什么样子,又以什么为蓝本?
《百家讲坛》给段怀清的任务,是讲完后,别人会说这是“段怀清版的《白蛇传》”或者“段怀清版的《梁祝》”。
“这就要求我不能单纯地综合所有本子。要有所依,然后再有所兼顾。每一个传奇都会有一两种我主要参考的本子。”
比如《梁祝》,段怀清主要参考的是这几个本子。一是张恨水的长篇小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为了写这个小说,把《梁祝》的资料做了搜罗,本来就有汇总的东西在。”再有就是几个民间戏曲,像川剧的《柳荫记》、越剧的《梁祝》、清代的南戏《新编东调大双蝴蝶》。“《梁祝》共有五讲,第二讲和第三讲部分参考张恨水比较多。特别是三载同窗他有一些细节描写很有意思。有些地方戏就比较忽视梁祝的三载同窗。比如越剧《梁祝》很少讲梁祝二人一起读书,两人的友谊是怎么建立的,又是怎么发展成爱情的。我讲的部分就会有很多三载同窗的想象。”
一个几分钟就能讲完的故事,又怎么能讲上近五个小时?段怀清说,他会增加故事、增加细节,在故事、细节中去分析人物、人物关系、人物行为和心理。
“一部戏只能提供一种可能性。他之所以能做出这样一个行为,我会告诉大家不同文献对这个行为的不同说法。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在一起念书之后,就有一个晚上怎么睡觉的问题。两个人分到同一个宿舍了,怎么样划分中间的分界线。不同的文献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是祝英台在两人中间放了一碗水,还有的是说放了一块金砖。把不同的说法告诉大家,我们对这些传说的知识就大大丰富了。但没有戏说,都是有历史文献参考的。”
《梁祝》其实应该叫《祝梁》
民间传说一直都是影视剧的宠儿,被反复改编的不计其数。前年又有苏童、叶兆言、李锐等参与重述神话。
“我不反对把历史文化资源拿来重新讲一遍。但电视剧的戏说成分太重,历史感都失去了,太过当下。苏童、叶兆言的重述神话又太个人化。怎么在两者中找到一个依然可以重讲的可能性,我的讲述也是一种尝试。”
段怀清概括他讲述四大民间传说的风格:尊重历史、尊重民间、尊重人性、尊重女性。不会诋毁蔑视民间的东西,也不会用戏说轻佻的方式。
“历史人物要求实求真,而民间传说是要求善求美。讲述民间传说很大的一个挑战就是既要让观众知道这些是民间传说而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又要让他们明白它们跟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人性又是密切关联的。”
“虽然这四个民间传说被人记住很大程度上是之中的爱情,但不是只有爱情。比如《梁祝》,祝英台改装游学我就讲了一讲,这里突出的不是祝英台的爱情,而是一个女孩子对自己受教育权利的追求和维护。这个东西是很有现代意义的。我把《梁祝》讲成了《祝梁》,其实祝英台才是主角。中国古代的故事能以一个女孩子为主角,是很了不起的。我们民间在对女权受到压制的社会文化中,用这种方式对女性表达尊重和钦佩。祝英台这个女孩子,有决心、勇敢,又聪明伶俐,很多事情都是用了很聪明的方法,而不是硬闯。”
在讲述《孟姜女》的故事中,段怀清会在结尾安排这样一幕:秦始皇要孟姜女入宫,纳她为妃。“她会和秦始皇有一个对话。这是非常惊世骇俗的一幕。一个民间的小女子,和第一个皇帝。这就体现了民间的勇气。”段怀清希望在讲述中,能让观众体会到故事背后更坚硬的东西,一种民族精神。
小朋友还是听最简单版的吧
段怀清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外婆给他唱孟姜女送寒衣的“十二月歌”。“用民间的语言、民间的方式讲给我听,虽然那时候我很小,外婆也记不住十二月歌的全部歌词,但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当我给我女儿讲,就变成了一种很理性、很完整的故事,已经知识分子化了,变成了‘段怀清版’的《白蛇传》了,不是在民间口口相传的《白蛇传》。”他为女儿感到遗憾,“我应该更幸福一点,我听来的那个民间传说有无限的可能性,当我的外公外婆讲的时候,他们留下无数的悬念。而当我讲给我女儿听的时候,它已经被模式化了,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所有悬念都解答了。这就是我们民间传说面临的很大一个问题,清楚了之后,解答完毕之后,就不需要人再讲了。”
“我们历朝历代的民间传说都是不封闭的,我们后来人还可以去丰富这个故事。可当我丰富了之后,我发现除非有另外一个人全面地颠覆我的这个讲法。这样就非常矛盾,是学术本身的矛盾。也是我们为什么不喜欢看知识分子化了的民间故事,知识分子提供的民间传说也是一种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是几乎已经完成了的可能性。这个时候我们就更希望看民间的。”
段怀清最近正在收集孟姜女在浙江的故事,在新昌、瑞安、衢州、龙游,浙江的几十个县里都有孟姜女的传说,除了名字叫孟姜女,是去送寒衣,到了长城,这几个要素相同的,其他不要说故事,连形象都不同。“这个是真有趣。”
“我讲的这个东西,不建议给小孩子听,会把他们的想象力束缚了。对成年人来说则会更有启发,因为他们听到过很多关于此的传说,需要总结、归纳、概括。孩子应该去听那些还没有完整的故事,让他们继续漂浮在故事之海上,等他们自觉需要一个完整性,一个成熟的框架和结局的时候,再来看我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