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评论家)
2006年,苏童的长篇小说《碧奴》出版。这可能会令评论界困惑不解,苏童在这样的年份推出这样的小说,是不是太率性而行了?苏童沉迷于个人的文学世界,难道说如此与世隔绝,写出如此与世隔绝的小说?读完这部小说,我几乎是一点一点地理解了这部小说,理解了苏童。
不管怎么说,我们称之为先锋小说的那段历史是终结了,但“先锋”并没有死。谢有顺说,“先锋就是自由”。“自由的精神”,这个概念把先锋派从具体的文学史语境中解放出来,赋予它以不死的永久性的意义。其实,对苏童来说,那种历史语境从来就没有结束,也从来没有改变过。当年的先锋派不就写出《妻妾成群》这种作品吗?不也依然挂在先锋派的名下,不也可以读出多样化的先锋派的意义吗?苏童对于文学总有一种纯粹性,这倒是如他本人一般,单纯、诚实、聪明、大度……一个可以把厚道与洒脱结合得如此自然的作家并不多见,苏童以他的人格,以他的文学书写做到了。既有那种对文学的诚实和纯粹性,又能自由自在地保持个人的选择和趣味。
《碧奴》就是这样,这是苏童很久以来就想写的故事,一个女人,哭倒了长城,这无疑是一个惊人的传说,这是两千年来流传的中国民间传说,苏童的重述难道仅仅是复述这个传奇吗?不是的,去读读苏童破天荒地为他这部小说写下的“序言”,这里面有不少的关键词耐人寻味。
对于我来说,看到苏童还保持着当年先锋派的语言和句式就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很多人对此可能不以为然,但看看现在的小说,都是用那么实在透明的还原性的语言,目的仅仅只是重现现实事件,再也没有人用纯粹文学一点的语言写小说,我感到一种缺失。没有人有这样的勇气——格非在前两年以他的《人面桃花》重温这种语言,但遭致的批评和怀疑可能不少。只有苏童,还有这样的勇气,还有这样的虔诚和执拗,顽强地要延续一段已死的历史,要救活它,给它做人工呼吸。
显然,苏童讲述的孟姜女的故事与流传两千年的那个传说貌合神离。就其故事主线来说,苏童还是遵循了传说的主干,利用神话的形式,苏童进入了历史,这个历史具有寓言意义,这是关于统治、性别和文化的寓言,其中含义的深刻足以显示苏童在艺术上所具有的成熟和达到的境界。
在神话般的思维中,这部小说的那些情境、场面和细节是相当出色且惊人的。看看那些王公贵族的骑射行径,衡明君与钦差大使之间的绝望较量,马人与鹿人之间的争宠,这对统治权力的残暴、奴役以及人民的奴性,都给出了极为深刻的揭露。北山人的爬行令人惊异,那个惯偷芹素的故事也很精彩,挖坟的小孩,那只青蛙,都显示出苏童寥寥几笔、木刻般的笔法。这部作品,既在历史之中,也在历史之外,既是神话,也是寓言,它们都在我们人性的全部经验中回荡。